Chaos

fourth wall

大雪吹




我是在一个潮湿的夏天遇见男孩的。

 

那时我正在逛美术馆,走到抗疫专区,眼前是一面巨大的墙,从左至右刷满十几个白衣天使。防护服栩栩如生,止不住勾起我的回忆,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想起当时的恐惧,仿佛那段日子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。我想起口罩、手套和酒精,想起那些药。然后我对同伴说起布洛芬。

 

男孩刚好站在我们旁边,他问我们,布洛芬是什么。

 

“是一种止痛药,疫情那会捐了很多给普通人。”我回答男孩。男孩看起来不像城里长大的,他皮肤黝黑,裸露的手臂上有许多已经痊愈的伤疤。

 

于是我补上一句,“应该也运了很多进农村。”

 

男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接着他语气平淡地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,一个关于雪的故事。

 

  

有天清晨,男孩被冻醒了,他睁开眼,日光在灰蒙蒙的云后看不清晰。他从雪地上坐起来,发现弟弟妹妹分别躺在左右。男孩把他们摇醒,三个小孩都冻得不行,拼命靠在一起哈气搓手。

 

哥,这是哪儿,弟弟问。

 

哥哥,爸爸妈妈在哪,妹妹问。

 

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。男孩什么也不知道。

 

那是疫情开始的第一个冬天,男孩在陌生的雪原醒来,独自带着弟弟妹妹翻山越岭。他们在大风里走路,又冷很饿,饿得受不了了就吃雪,再用冻红的小手挖土,沾着雪水一点点咽下。在傍晚前,他们终于找到人家,三个小孩手牵手站在陌生村庄前。

 

之后的一段时间,他们就居住在这个偏远的村庄里,准确的来说,是在这一片流浪。

 

村庄坐落在一片偌大盆地,盆地周围山连着山,高山像慈爱的母亲一样把它揽在怀里。一条道路贯穿南北,从高处看起来就像房屋沿着道路而建,只有少许房屋散落在盆地边缘。

 

这些房子都是用木头建的,风吹日晒把木板染成黑色。这个村庄没有任何鲜艳色彩,永远是阴沉沉的天空,永远有下不完的大雪、刮不尽的冷风。

 

 

路边的大雪堆后面,男孩挖了个坑。白天,他们挨家挨户去讨些土豆白菜,捡柴生火;晚上,他们回到坑里,瑟缩在一起度过寒夜。

 

他们就这样撑着,熬着,互相鼓励着,吊着一口气活下去。有天中午,男孩记得雪下得格外大,棉絮一样从天上散下,落了整片白茫茫。北风像刀子一样从男孩脏乱的棉袄刮过,直钻进衣领、耳朵。祸无单行,妹妹躺在他们的家——也就是雪坑里,一动不动。她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,从脖子到耳根再到额头,红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烤。

 

太烫了,男孩伸手试了下温度,妹妹发烧了。爸爸妈妈平时是怎么做的?他问自己,可又似乎找不到这样的回忆。

 

妹妹蜷起身体,嘴里呢喃些叫人听不懂的话,里层的衣服全透湿了。她看起来那么痛苦,那么难受。男孩和弟弟轮流背着妹妹,一家家敲门,想着至少找个床铺能让妹妹躺下。开门的人脸上都戴着厚厚的口罩,男孩看不懂他们的脸色,只能看见他们摆手驱赶男孩离开。

 

敲到第十三家的时候,一个婆婆递出一杯热水,还有几颗白色药片和一板绿色药丸。婆婆说白色的是布洛芬,绿色的是退烧药,吃了这些就会好,然后婆婆就把门关上了。

 

他们找了一个宽大的屋檐,坐在地上照顾妹妹。两人喂她吃药、找木板挡风。

 

过了两天,妹妹脸上渐渐出现生色,又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了,虽然还是止不住咳嗽。

 

  

他们回到原来的小坑里,等待春天到来。

 

春天开始前的那天夜里,雪下得很大,像妹妹发烧那天中午下的雪一样大,到处都是白色,看不清灰蒙蒙的太阳,分不清天和地。他们仍旧待在小坑里,互相拥抱着取暖。

 

这时,男孩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。他探出头,爬上地面。北风呼啦啦把石头木棍光秃秃的大树都吹得往南边倒,透过路边用线吊着的冷白灯泡——那些灯就像月亮产下的卵——男孩看见一个老人逆着风从坡上往下走。

 

老人高大壮实,穿着厚实的灰色披风,棉做的披风上有些缝补过的洞。老人举着一面和他穿的衣服一样的灰色旗帜,身后跟着许多小孩。

 

那些小孩看起来和妹妹差不多大,五六岁,拖着小步子和老人一起往前走。

 

男孩想问些什么,老人似乎也朝这边说了什么,不过风刮得很大,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风墙,声音无法穿透。在老人往前走的过程中,似乎还有些小孩从屋里出来,一心想跟着老人走,好像着了魔一般。

 

好像着了魔一般,老人经过的地方,小孩就会从温暖的床铺爬起来,从屋里跑出来,加入队伍。

 

男孩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,急忙返回小坑,他不希望被老人带走。过了一会,老人离开了,接着,夜晚结束了。

 

漫长的冬天也结束了。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,春天终于来了。

 

 


“后来呢?那些小孩怎么样了?”我听得入了迷,忍不住问。

 

男孩盯着面前的油画,颜料涂了一层又一层,逼真地描摹出一件件蓝白防护服。他摇摇头,继续说下去。

 

“我记得那个老人眼里闪着蓝绿色的光,像狼,像幽灵,我怕得一晚上没睡。”

 

“第二天早上,我带弟弟妹妹从村庄逃走了。”

 

“后来我才知道老人是屠夫。”

 

“你见过镇上的集市吗?拔过毛放过血的猪排在地上,一层层叠好。地上垫了麻布,那些小孩就像集市里的猪仔一样,被扒光了一层层叠在店门口。”

 


我是在一个潮湿的夏天遇见男孩的。男孩说了很多,他向我讲述了一个关于雪的故事。我们站在美术馆里,面前是一副巨大的油画,金黄灯光像流沙一样洒在上面,防护服栩栩如生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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